平行世界的另外人生

时隔半年之后再次回国，像是从忙碌的社畜生活中抽离出来无缝衔接穿梭回到国内的平行世界。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早饭吃，不用做饭，洗碗，收拾家里打扫卫生，不用周六早上一睁眼就抱着一袋脏衣服往地下室跑放进洗衣机，四十分钟以后再下楼放进烘干机，然后再过一个小时再坐电梯去地下室把洗干净的衣服拿上来。回国的两周，像是过上了高中还没有出国前寒暑假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以后打开大众点评和高德地图，看看今天可以去哪里玩。相比前几次疫情前的回国，这次见了小学同学，初中同学，还托参加同学婚礼的福见到了高中同学。相比约了特意和老同学叙旧，我反而觉得在同学婚礼上和老同学见面更有意思。少了几分刻意，即使十几年没见，就像是昨天刚见过，只是大家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婚礼上相见。过去十五年的人生，也就短短几分钟交代完毕，然后开始像以前一样开心的八卦，只是这次八卦的素材变得很多，毕竟那么多年没见，有好多情报要去交换。

离初中毕业十五年，高中毕业十二年了，在婚礼上碰到以前坐在第一排的初中同学，印象中她还是那个话多、活泼开朗的小女孩。这次见面我知道她现在住在上海，我们聊到在上海还有哪些初中同学，他们是不是经常会聚一聚。她说疫情前他们还是时常聚一聚的，但这两年经济不好，大家日子都有些难过，所以没有像以前那么经常聚了。那时我在想，感觉上次和她说话我们还是在聊这个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多，或者班上谁喜欢谁的八卦，谁能想到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我们像个大人一样聊着成年人才会聊的事情，感到有些唏嘘。

走在南京的大街上，觉得这个城市变了很多，但有些地方又一点没变。以前回南京的时候会充满焦虑，每天会安排去好多地方，想要把一年没有在家的时光都在这短短的一两周补回来。那时还理所当然地认为，南京是家，而海外不过是我暂时居住的一个地方。而这次回南京，心态上却是有了细微的变化。在家里和家人相伴的时间是很美好，但总隐隐觉得这美好的时光是偷来的。而另一方面又觉得，南京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说不清自己是去南京，回纽约，还是回南京，去纽约。和将近二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聊天，她大学和研究生在美国留学，后来去了上海，然后疫情之后回到南京在一家创业公司工作。她们家住在城南的秦淮区，那里住的大多是老南京人，地道好吃的南京特别多，是我小时候印象里南京城的模样。和她聊天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出国，或者说留学之后选择回国工作，是不是我和她的人生会有更多交集，而我会不会更快乐。

虽然说快乐和不快乐都是相当主观的事情，快乐的定义也不止一种，但我是很羡慕能够留在故乡的人，能够留在家人身边，过一种家人深度介入的生活。当然会有烦恼，争吵，因为靠得太近而产生矛盾，但也只有家人，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这次回家和妈妈和同学聊天，才依稀记起，原来还是小孩子的我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呀，而那个霸道，任性，买不到想要的东西会在商场里撒泼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在哪里呢。我很怀念她，但如果没有家人，同学，世界上还会有谁记得那个小女孩的样子呢。出国以后有太多新鲜的事情要去适应，我的大脑像是自动遗忘了很多对当时的我毫无用处的回忆；但幸好这次回国，和家人和同学见面，让我慢慢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在一天的黄昏我们一起经过琅琊路小学，那时孩子们正陆陆续续背着书包从学校走出来，校门外围满了等孩子们放学的家长。我看到两个小男孩背着重重的书包打打闹闹走出校门，一直到家长上前帮他们拿下书包还意犹未尽，然后一个大概是和他们同班的一个女生经过他们，很大声用清脆的声音说，你们怎么还在打呀。这两个男生仍是难舍难分，硬是被他们的家长分开，两个家长尴尬地和对方打了声招呼，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我看着他们，好像自己昨天还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在门口等妈妈接我回家，然后第二天又背着书包到学校，以为生活就会一天天这样过下去，小学的时候觉得六年真长呀，进入初中以后又觉得怎么还有这么多年的学要上，谁知道小学初中高中一眨眼就过去，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们就成为了疲惫的成年人。看着从琅小走出来的孩子们，我想，他们在五年之后，十年，十五年之后，还会记得这一天他们放学的时候打得不可开交吗？还是会像我一样，在不久的将来，甚至记不起彼此的名字，从小学毕业之后就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之中，在茫茫人海中不再相见。如果那时候的我知道小学毕业时我们的最后一面，那我一定会更加珍惜小学的每一天，更努力记住同学的样子，更积极地和他们保持联系，也许在某一天还可以见证彼此人生中重要的时刻。而对于已经记不起大部分小学同学名字的我来说，想要再次和他们取得联系，几乎已经没有可能了。

所以我在想，在那个没有出国的平行世界生活的我，一定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可能还不太会做家务事，周末睡到自然醒，同学聚会和婚礼一定一次不落地参加，下班以后不想回家吃饭的话就给小学或中学同学发个短信，约在南湖的胖子砂锅或者红庙的大潘记喝鸭血粉丝汤，带着烧烤和几杯马伍旺过去，吃完了再附近买一份烤鸭或者糯米糖藕回家，就这样在我长大的这所城市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平平凡凡，简简单单的生活下去。

这次回南京，久违地去中学的分部看了看。我们只有初三这一年在分部度过，高中又回到本部去，但初三这一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概是因为那年学习格外紧张，又是新校区，上半学期的时候我还帮忙排了一场莎士比亚的戏剧，同学也比前两年感情更深，所以对那年的印象尤为深刻。印象里分部比本部小不少，也没有自带的食堂，每次中饭都要从旁边的侧门过一条街到街对面的食堂吃饭。校园对面是当时新开的1912街区，那里有初三的我还没怎么喝过的星巴克和Costa咖啡，和新开的DQ冰激凌。我记得分部的操场特别小，因为小到没办法让所有班级围着操场跑圈，我们当时每个班就沿着操场长边的那一侧来回跑，现在想想也是很好笑，那一小小的操场，竟然能同时容纳那么多学生。我还记得分部后面有一条小巷，那里特别热闹。这次回分部，才发现那里已经不是学校了，门口的保安告诉我们一年前这里就卖给了别的公司，现在已经没有学生了，但破例放我们进去看看。学校里的标语还在，窗口还贴着去年被评上星级学子的学生名单，教室门口的标牌也没变，只是学校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和我记忆中那个总是热闹拥挤的分部校园很不一样。操场比记忆中小了很多，教学楼下来通往操场的楼梯口旁边的水池还在，印象中男生打完篮球都会在那边洗把脸，水池旁的小卖部已经没了，那个每天中午我们都会通过去食堂吃饭的小门也被封了起来，从外面已经不太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有扇门了。我们在校园里四处走了走，想像十五年前我们还是学生时校园里光亮热闹的样子，而那些日子已经过去，我们也成为了各式各样的大人，而我们度过一年时光的校园，也不复存在，像是给我们的青春画上了句号。

最近常常想起《蓝色大门》里张士豪说的那句话，我们留下什么，就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以前我会想，为什么是留下什么，难道不应该是得到什么吗。但现在的我回想过去三十年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好像都是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发生的。比如彻夜读一本好书，看一部打动我的电影，期末考试之后和同学约着一起去吃麦当劳然后到紫峰看电影，或是放假的时候待在家里一整天无所事事，都曾经带我巨大的喜悦。那时的我以为这份喜悦会伴随着我今后读每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和朋友的每一次相聚。但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耐心读完一本书了，看电影时也常常快进，和曾经的同学也因为距离很少相聚。每年回国的时间只有那么多天，大家也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城市，谁能想到十几年前我们还在一个班上，每天都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呢。

这次回南京前，还在台北停留了几天。在信义的诚品书店要关了，在那里买到一本很好看的小说，叫《那些少女，没有抵达》。书里的主人公，也是一所女校的班主任，在班上的一位学生自杀之后，她回忆起十七岁的自己，也曾试图自杀。在学生要放假的前一天，她给学生们写了这样一封信，信里她写道：

“我读其华女中时，很容易感到寂寞，很希望有一个大人走过来，问我在意什么，喜欢什么，未来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或者，什么也不要问，只要告诉我，这么悲伤的日子终究会过去的。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就够了，是善意的谎言也无所谓。等我成为大人以后，我却没有对任何一个学生这样说。我在十七、八岁，时常在想为什么大部分的大人看起来都有一种讨人厌的样子，没想到，长大之后，我好像也变成这样。这两年，我们读了很多篇文章，我却从来没有好好跟你们聊过，从苏东坡到安妮日记，如果国文课要学到一点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的答案是，无论遇到什么逆境，都不要轻易丢到你的感觉。受伤了却不知道，不在意，有什么事比这还要危险的呢？我给自己设下一个目标，过完暑假，我们再次见面，我要问你们，在意什么，喜欢什么，未来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或者，什么也不要问，只跟你们说，这么悲伤的日子终究会过去的。”

我做学生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大人认真地问过我，在意什么，喜欢什么，未来想要过怎样的生活，这些问题反倒是在我进入三十岁之后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大概是因为十几年的应试教育没有问过我这些问题，大学的精英教育告诉我，要独立，要当领导者，要有自己的思想和看法，但也没有告诉我，如果我不想成为领导者，而只想成为平凡快乐的人，我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这些问题很重要，相当重要，同样重要的是信里还写到的，无论遇到什么逆境，都不要轻易丢掉你的感觉。在伦敦生活的时候我曾抑郁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无缘无故会在办公室，家里，地铁上掉下眼泪，但那大概也是因为那时候的我没有丢到我的感觉，变成一个麻木的大人。日子太苦，或者太顺，都容易丢掉自己的感觉。我觉得平凡的日子最好，偶尔开心，偶尔难过，有时人生很顺，有时很苦，就这样高高低低过完一生，蛮好。

我想，如果有无数个平行世界的另外人生可以选择，我不会选择大富大贵，或是只有苦难的一生。我也会对每一个平行世界还是一年级的自己说，小朋友，你就要上小学成为一名小学生了，在学校你会学到很多知识，但更重要的是你身边和你一起上课的小朋友，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可能是一辈子你能交到的最好最好的朋友，你们会长大，变成大人，但变成大人的你们会记得彼此还是小孩子的样子，会因为回忆起彼此的糗事而哈哈大笑，也会在彼此成年，结婚，生子的珍贵时刻相互见证，在父母、长辈、家人离世之后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你小时候样子的人。还有，虽然你还没想过这些问题，但也该常常问问一年级的自己，自己在意什么，喜欢什么，长大之后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因为这些问题，会在你二十岁，三十岁要做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悄然而至，而年少的你，也许相比成年之后的你，更知道自己在意什么，喜欢什么，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成为怎样的大人。

（同一角度拍的信义诚品旁的大楼，2012-2023年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