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活无条件投降

感恩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乘坐中午的航班，从伦敦飞回纽约。在希斯罗的T2航站楼，我想到一年半以前也是这样一个人背着书包在机场的书店里闲逛，然后坐上了回纽约的飞机。那时的我在伦敦生活了才一年不到，觉得无法适应伦敦的职场和生活，义无反顾地回决定离开。那时回到纽约犹如和久别重逢的老友见面，刚到的第一天早晨，我就迫不及待地到家附近的麦当劳里买了大杯的冰咖啡，晚饭点了楼下中餐馆的麻辣烫，盘算着第二天的早上可以买Dunkin的咖啡和家附近的贝果当早饭。在伦敦的时候我最想念纽约的中餐，贝果和冰咖啡，和纽约阔别将近一年之后，这些东西终于又回到了我的生命。

我沉浸在和纽约重逢的喜悦之中，庆幸自己逃离了潮湿阴冷的伦敦，想从此在纽约就这样安定下来。没想到一年半以后，随着川普再次当选和越来越不友好的移民政策，我竟然又萌生了搬回伦敦的念头。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去了伦敦三次，对这个城市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第一次回去的的时候，觉得伦敦很是陌生，不像是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城市。而最近一次回伦敦，却觉得它愈发可爱起来。比如每逢圣诞节就能在玛莎和其他超市买到的brandy cream，只有在英国的星巴克才能喝到的节日特调toffee nut latte，在Southall的甜品店里卖的最正宗的印度Chai Tea，还有随处可见我可以一个人坐一个下午的咖啡馆和酒吧。感恩节假期的周四，美国的同事都下线了，我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我在伦敦市中心的大街小巷乱逛，去看了John Lewis的Christmas Shop，又走到Fortnum & Mason的总店和我最爱的书店之一Hatchard's，肚子饿了之后我又走到中国城，在一个麻辣烫店里一个人吃了中饭。周五的下午，我一个人到附近Ealing的酒吧里点了杯啤酒，坐在酒吧里最边上的位置，看了一下午的书。虽然是周五的下午，酒吧里仍是空荡荡的，我坐在窗边，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想到在曼哈顿住了那么多年，我还没找到这样一个能让我在周五下午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书的咖啡馆或者酒吧。住在伦敦的时候讨厌它的寂静，觉得它死气沉沉，不如纽约有活力。离开之后却又开始怀念伦敦的安静，能在周五的午后随便走进一家酒吧无所事事地坐一个下午，真好。

记得刚到伦敦的前几个月，我很不适应新的职场环境，和纽约的前辈诉苦，说自己很想快点回到纽约。他却对我说，现在一切还早，我无法遇见未来，不会知道六个月以后的自己，还会不会想回来。那时候的我很不能理解他对我说的话，在电话里固执地对他说，我绝对是要回来的。几周以后，听说他提了离职，再过了几个月，我拿到了回纽约的offer。后来回想那段对话，他让我一再三思要回来的决定，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人事变动的端倪，那时就决定要离开了，于是想提醒我，如果要回原来的组，一定要慎重。但谁又能料到我选择了离职，比想象中更早地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纽约。那时我觉得自己做了无比正确的决定，并且证明他错了。我给他写了邮件，语气中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和他说我要回纽约了；言下之意是，你看，和我当时跟你说的一样，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要回来了。

现在再想起和前辈的那番对话，又有了新的感受。原来前辈说还是对的；他说的未来，不是未来几个月，而是更远的未来。比如，现在的我，在搬回纽约一年半之后，也许又选择离开。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我被生活弄得又哭又笑，从最开始的时候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想把生活硬生生拽到自己设计好的轨道上面，到后来精疲力竭，慢慢意识到，这个世界变得太快，而我们的选择，其实很有限；或者说，很多时候，生活已经为我们做了选择。

最近看了电影《好东西》，里面的主角之一小叶是乐队的主唱，而她的乐队的名字就叫做无条件投降。小时候的我肯定觉得这个词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只适用于战场上的失败。没想到我在电影里看到这个词竟然心头一紧，觉得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想对生活无条件投降，对签证投降，对工作投降，对父母期望投降，甚至，对我的猫咪投降——亲爱的玲玲，如果你坚持要在猫砂盆外大便的话，我也不强求你了，我会帮你擦干净的（只是你不要拉稀就好）。

以前的我每件事都要赢，而我现在只想投降。我想我终于明白，只有投降之后，才能真正拥抱生活。像我一样在国内的90年代成长起来的小孩，以为赢过同一起跑线上的其他人，就能拥有幸福，而幸福的姿态也十分相似，大概像是八九十年代里美剧里所描述的富足的中产家庭，宽敞的大房子，两辆车，两三个孩子，每隔几个月可以去海岛或者欧洲度假。而在美国已经生活了十二年但却没有安定下来的我们，像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在韩剧《我的大叔》最后，男主角的朋友对他说，“没有跟别人相比的输赢，都是各自的人生啊。”稀里糊涂活到三十岁的我才明白，和同一条起跑线上的其他人争输赢，本身就是别人定义的游戏，而所谓的同一条起跑线，也不过是美好的幻想。我们出生的时候手上就拿着不同的人生剧本。有些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要奋斗半辈子才能得到。

以前的我可能会嘴硬地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样可以得到。而现在的我只想举起手投降。我不想再去玩这个争输赢的游戏，也不想因为自己没有拥有别人手中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而自怨自艾。就像《好东西》里王茉莉回怼一个说她可怜的男同学时说的一样，“我正直勇敢有阅读量，我可怜什么？”

我没有成为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也没有成为小时候自己眼中厉害的大人，我就这样长大，过着平凡的生活。但即使这样，我也不要气馁。因为这就是我，这是我的人生啊。

（Costa的姜饼味拿铁，还送了姜饼人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