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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Zongzi

《后来的我们》

《后来的我们》刚刚上映的时候,是2018年的春节,那时我刚刚搬到纽约没几个月,还在读法学院的一年级,住在华盛顿公园边上小小的宿舍里,房间里只能摆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厨房和厕所也小得可怜。我的房间紧挨着门,室友的进进出出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幸运的是窗外的夜景很美,能直接看到世贸大厦,偶尔运气好也能看到纽约很美的晚霞。那时的我还没有爱上纽约,觉得这里又脏又臭,杂乱无章,也不知道这其实才是纽约的魅力: 在一切的混乱之中,纽约有着自己的秩序,这个城市24小时都在以自己的节奏井井有条而飞速高效的运转,同时它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不管是你是谁,来自哪里,不会说一句英语还是哈佛毕业的精英毕业生,纽约都会无条件的接纳你:Baby, welcome to New York - concrete jungles where dreams are made of. 


我就是在那个狭小拥挤的宿舍里第一次看了《后来的我们》。电影里的中国让我感觉熟悉又陌生,那是我成长的年代,手机才刚刚开始普及,盗版碟也开始流行,进口食品慢慢走进我们的生活,物质变得丰富,一切都在变好,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记得1999年跨年的那一晚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烟火声和鞭炮声,我的父母试着向我解释,过了今晚,就进入了新的千禧年,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始。那时的我不满十岁,不懂千禧年的概念,只觉得那是一个重要而神圣的时刻。再后来到2019年的年末,那时正值法学院的期末考试,考完最后一门考试正好是圣诞节前夕,大家都短信相互庆祝考完2010年代的最后一门考试: 恭喜你,考完了2010年这十年来的最后一门考试!现在再回想起那个时刻,只觉得感慨万分,当时谁都没有预见2020年会发生什么,只是在庆祝彼此一起进入了下一个充满希望的十年。


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在北京相遇,住在北京最便宜的公寓,两个人都拼命想要留下,在大城市里扎根。我们和那时的他们一样,只不过想要留下的地方是大洋彼岸的纽约。最喜欢看他们过年一起回家的片段,昏黄的灯光下是一大桌家常菜,外面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家人在外忙忙碌碌一整年,过年是唯一一个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光,这时光短暂而珍贵,让人觉得,一年的操劳和劳碌都值得。


在我记忆中,我们家过年永远是热闹的。那时我们还住在大房子里,有很大的院子,年三十的那一天所有房间的灯都会被打开,整个屋子灯火通明的,客厅里烧柴油的暖炉也被开到最大,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年货和零食,吃年夜饭时客厅的电视放着春晚,那好像是一年里唯一一个我可以不用去忧虑任何事的时刻,可以心安理得看电视玩电脑或者看喜欢的电影,不管怎么放肆都不会被大人批评,那天玩到再晚都没关系,因为第二天可以睡一个长长的懒觉。记得有一年的年初一我醒来发现已经是中午了,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恍惚,不知道始终上的12点时中午的十二点还是午夜;那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平常每天六点半起床的我竟然可以睡到这么晚。


而到后来开始工作的我,周末是我可以补觉的时候,怎么睡都仍觉得疲倦,怎么睡都觉得很累,周六睡到十一二点是常有的事,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睡懒觉是过年才有的福利。吃完年夜饭表哥表妹一家人都会陆陆续续到大房子里来,大人们聚在一起打麻将喝酒吹牛,孩子们也聚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吃零食聊天,到很晚才睡。早上可以心安理得睡到很晚才起,慵懒地过完一整天,无所事事也不会被大人唠叨,那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而我只需要好好休息,慵懒地度过那一天。


出国上大学以后,就没有机会回家过年了。国外春季学年开学的时间总是和过年相冲突,而春季返校往往是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波士顿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下午四点天就黑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而我只想躲进自己的被窝冬眠,躲过这漫长的冬天。刚开始在国外一个人过年的时候觉得很孤单,但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冷清的春节,毕竟周围没有过节的气氛,一切学习工作生活都照常进行,也慢慢觉得年三十不过是一二月份平常的一天,偶尔去中国城的时候看到满街廉价的灯笼才会想起要过年了;离家越久,春节也离我越来越遥远;再后来经历了疫情,能回家过年的愿望也变得越来越渺茫,对回家也没了盼头。


我也记得电影里那个女主发现被丢在路边脏脏旧旧的红沙发,在女生的死缠烂打之下被他们捡回出租的小屋里,那是他们唯一的沙发,也是屋里除了床和书桌之外唯一的家具。虽然破旧,但也让他们小小的出租屋有了一点家的感觉。后来他们分手,搬家,红沙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出现在电影末尾的一个镜头,孤零零地被放在在运废品的自行车上,又不知道要被送到哪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对家具没有什么感情的人。大学四年一直住的是宿舍,后来搬到自己的公寓买的家具也只购置了最便宜的打折家具,那时总觉得自己漂泊不定也不知道将来会在哪里安顿下来,而家具不过是身外之物,只会增加以后搬家的负担,拥有的越少越好。


在纽约的时候,先是从宿舍搬到了一间单身公寓,后来搬到了一居室。从单身公寓搬到一居室的时候,我们的家具太少,整个家显得空荡荡的,考虑了很久仍没有购置任何大件家具,偌大的客厅只有一张地毯和一张坐在地上能用的小书桌,平常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或躺在那张地毯上。那时的我们不知道会在纽约呆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这间公寓,觉得购置任何一件家具都会在搬家时成为巨大的负担。


后来住到第二年的时候,我们终于下定决心买了沙发和电视,还有几件小的床头柜和咖啡桌,窗台上的盆栽也越来越多,这个曾经空荡荡的一居室慢慢被家具填满,让我有了家的感觉。偶尔遇上好看的黄昏,外面是粉色的天空,家里昏黄的落地灯照在沙发上,像一幅画。以至于到后来我们决定从纽约搬到伦敦的时候,卖掉这个沙发竟成为了我们最艰难的决定。那时为了在二手网站上卖掉这张沙发,我们从不同角度给沙发拍了很多照片,看照片的时候才觉得,我们竟对这张沙发和家里的这个角落有了这么深的感情。后来即使找到了买家,我们也决定不卖,而是把沙发海运到了伦敦。大概是因为这张沙发也是我们和纽约最后的联系了吧。我们曾在这张沙发上看电视打游戏,招待过来我们家的好友们,也是我们家猫咪最喜欢呆的地方。


前段时间读到一篇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和自己的男朋友在高中的时候认识在一起了十年多,从高中到大学,再从大学到工作都没有离开自己长大的故乡,和高中时一样有同一批朋友,年末的时候也和同样的朋友在家乡的同一个餐馆聚会;小说里写道,女主在那样一个聚会上为男朋友盛汤的时候感叹道,是不是在一年以后,五年或十年以后,她仍然会在同一家餐厅为男朋友盛汤,而周围仍是同一批朋友。对她来说,这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第一次让她觉得有些疲倦。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反倒是特别羡慕她,觉得她好幸运,身边的朋友可以陪她这么久,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彼此步入中年,而他们也不用因为学业或工作要搬到别的国家或城市,就可以这样安稳地在自己熟悉的家乡成家立业;即使这样的日子一眼望到头,但又有什么不好呢。


大概是过去的十年我们经历了太多漂泊,看到别人抱怨自己的生活太过安逸一成不变反而会特别羡慕。人们常说"三十而立",但眼看我们也要步入三十岁,人生却没有一点像是要定下来的感觉。我们十八岁时离开家到美国读书,那时还是乳臭未干的高中生,急于离开自己熟悉的家,想要快点成为大人拥有自己的独立和自由。离家的时候还以为大学毕业以后自己就会回到家乡,从没想过在外面跌跌撞撞摸索了这么久,也没想过在美国呆满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我们选择离开那里来到英国,让一切重新开始。一切发生的很突然,但一起去英国是我们俩考虑了很久的决定,也是我们当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那时的我厌倦了纽约,急于想要逃离,想要到一个新的地方有全新的开始,以为到了一个新的国家所有旧的问题就会得到解决,却没有想到,在伦敦生活了将近三个月的我们,却又急切地想要回到纽约。当时在美国住了十年的我们,有些忘记了到一个新的国家是多么艰辛;或者说,在美国跌跌撞撞了十年,我们终于开始感觉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开始变得熟悉,异地了很多年之后终于搬到了同一个城市,陌生感渐渐褪去,在偌大的纽约有了自己的小窝,也找到了自己喜欢去的餐厅和偶尔能去坐一坐的公园。然而就是在一切都在慢慢变得更熟悉和舒适的那一瞬间,我们又要丢下这逐渐熟悉的一切到一个全新的国家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搬到伦敦以后,我学到了一个新的词,叫across the pond,在池塘的另一边,特指大西洋两岸的美国和英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国家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或是因为美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尽管两个国家隔着大西洋,但又好像只隔着一个小池塘,来去都很方便。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并不觉得好玩,倒反而是有些苦涩的情绪。虽然仅仅是隔了一个小池塘的距离,但在一个新的环境仍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昨天的时候我们在纽约的家具和其他海运的东西终于送到了,我们在伦敦的小小的公寓被堆得满满当当。帮我们搬家的人看着我们被堆得满满的公寓和我开玩笑说,你们在纽约一定住的是更大的房子;他又说道,在英国这里什么都是小小的,他以前帮过很多的美国人搬家,有时他的客户从美国运过来很贵很美的大件家具,但英国的公寓门很小过道又很窄,有些家具就是不能被运进来,而他的美国客户只能忍痛留着眼泪把这些家具扔掉。幸运的是我们的沙发被搬了进来,也没什么东西被运丢,现在的客厅虽然乱成一团但好在我们的东西都到了,我们也真正的把一个家从纽约搬到了这里。


看着满屋子对着的我们在纽约用过的家具和各种杂物,不免有些心酸,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我们是整整两个月前把纽约的公寓清空买了机票飞到伦敦的,那时虽然对纽约也很不舍,但总觉得我们都觉得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换个环境不一定是件坏事。但也许我们都低估了适应一个新环境的痛苦,在伦敦已经住了两个月但仍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而我们也说不清是哪里不适应,但每件事好像比我们想象的都要艰难,感觉上像是我们花了十年终于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而正当一切得心应手之后,我们又选择离开那里的一切到一片新的土地上重新开始。


从十年前离开家来到美国,就经历了一次次分离;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离别,但没想到再一次经历的时候仍然这么难,好像要击垮我们。这悲伤是一阵一阵的,就当这个周末我以为我已经慢慢习惯伦敦的生活时,周一从纽约漂过大西洋到来的家具又让我几乎被悲伤的情绪击垮。看到熟悉的沙发,毛绒玩具,落地灯,一切的一切在纽约公寓里我们熟悉的一切被搬到伦敦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时吗,突然感到巨大的委屈;就像这一切家具都有自己的感情似的,我们在纽约的时候购置的一件一件地家具,它们原来可以安稳地呆在纽约宽敞明亮的公寓里,却要被粗暴地打包在集装箱里,在海上漂泊两个月,来到伦敦这间小小旧旧的公寓,看着它们被杂乱地堆在客厅里,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它们,而昨天的我就被这样悲伤的情绪充满,后悔搬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一切都要重新适应,好像以前付出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而我们又要从零开始。


昨天晚上我做了两个梦,相互好像没有关联但又有些联系。梦里我回到了高中或是大学的时候,梦到了熟悉的人和事,醒来之后才发现,我和梦里的那些人好久没联系了,在梦里大家仍是那么熟悉,穿着同一款校服在一个班级里上课像是昨天的事情,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和那些同学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交集了。大家都散落在不同的地方,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迹;相信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池塘的另一边过上了安定富足的生活,在科技公司有一份高薪稳定的工作,拥有绿卡或者是在拿绿卡的路上,房子里带着巨大的院子,在Costco买丰富而便宜的食材,过着物质富足的生活。


而在伦敦的我们几乎是加州生活的背面; 这里的一切都小小窄窄的,东西的分量也很小,街道也很窄,我们公寓的楼梯也只能让一个人通过。虽然这么说有些心酸,但我们也在努力说服自己,这里的生活也有它的魅力,比如让我们知道,一个人的生活原来不需要那么多空间,也不需要消耗那么多资源,原来走路去买菜也有它的乐趣,生活不需要拥有那么多的物质也可以快乐。虽然现在住的地方没有纽约方便,但这里有很多树,随处能见到别人家在外面放养的猫咪。但仍然避免不了一阵阵失落的情绪,毕竟曾经在纽约拥有的一切便利熟悉都不复存在了,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地喜欢这座城市和这里的生活,但仍然觉得我们失去了什么,而这失去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极其珍贵,并且不可能再失而复得。在伦敦的这几个月我总有着很强烈的丧失感,就好像是早晨出门突然觉得不对劲,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忘带了什么。


我们搬走的同一时间认识的一个日本家庭也在准备从纽约搬回大阪,他们是一对年龄比我们稍微大一些的一对夫妻,有两个上小学的儿子,因为丈夫的工作一家搬到了纽约,也是我们在纽约最好的朋友。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决定离开纽约,也先后进入了清空公寓打包行李的阶段。那时他们的孩子对我说,妈妈在决定扔掉在纽约买的棉袄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年长的大儿子劝妈妈说,如果真的舍不得的话,就不要扔这些棉袄了。那个年龄的孩子,大概是无法理解大人这些复杂的情感的吧。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好像总想通过抓住些什么来留住逝去的岁月,而想抓住的东西却常常是我们意想不到的物品,对我来说,竟然是那个我们犹豫了很久才买的减价沙发。而我们也没有想到,离开一个我们以为很熟悉甚至熟悉到厌倦的地方,竟然是这么艰难;对于曾经熟悉生活和地方的怀念,就像失去一个亲人的悲伤一样,一阵一阵袭来。前几天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听了一个讲座,一个失去了自己妻子的运动员和我们分享她的妻子在知道自己是癌症晚期之后,如何和自己的两个孩子解释即将到来的死亡和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那位运动员说提到,失去妻子的悲伤是一阵一阵的,并不是一开始的悲伤最浓烈,而后慢慢变淡;比如说今年对他来说尤为艰难,甚至比他刚失去妻子的时候还要艰难。


对我们来说吗,这份对纽约的怀念,对过去熟悉生活的留念,什么时候会慢慢变淡呢?我们离开纽约来到伦敦将近两个月了,而我们仍然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很想纽约,想念纽约的繁忙和嘈杂,有时还会以为从公寓出门就是中城繁忙的三大道,或者在家里觉得有些闷想走到附近的East River散步,走到外面才发现我们已经不在纽约了,或者说,我们已经离开纽约好久了。这个数字也许会从两个月,慢慢变成半年,一年,一年半, 也许会有那么一刻,后来的我们会对别人说,我们曾经在纽约住过一段时间,而这里才是我们的家;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们仍会想念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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