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小记

距离上一次回国看家人，已经将近四年了。其实上一次回国也是匆匆忙忙，2019年的夏天有三周在北京实习，中间的一个周末买了高铁票回了趟南京，但在家里只呆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周五晚上的高铁，周日刚吃完中饭就赶忙回了北京。那时我在忙着实习和去北海道学日语，想着反正2020年毕业的那个暑假可以回家，这个暑假不回家也没关系，但谁又料到2020年年初席卷全球的疫情，一直到整整四年之后我们才能买到正常价格的机票回国。而这四年（我25岁到29岁）之间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如果说上一次回家自己还勉强还算个孩子，还是在研究生的假期间回国，这次回家突然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回国的最后一天，我们在浦东机场的空港宾馆外面散步。飞机是第二天的上午11点，如果从南京当天出发实在是太辛苦，我们就前一天从南京到了浦东，在空港宾馆住上一晚。每次到机场我都觉得，其实踏入机场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和这片土地告别了。晚上在T2航站楼吃完晚饭回到空港宾馆，外面是一圈停车场，可以围着宾馆走一圈。我们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航站楼，想着明天就要在那里飞离上海，或者说其实那一刻我们已经身在异乡—我们离开了南京，也和家人告别，虽然人还在国内，但其实已经在路上。在空港宾馆外散步的那几十分钟，我们像是在一个奇妙的时间和空间的真空里，夹在国内和国外之间，回国之行刚刚结束但还没有回伦敦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那一天的上午我们还在南京，和家里人吃了中饭，下午出发先去常州看了公公婆婆，然后再到浦东，第二天要飞伦敦。到宾馆之后我们很饿，还吃了我婆婆早上在早餐摊上买的蒸饭—大大的一团，满满的糯米包着里面已经软掉的油条，和我小时候喜欢吃的蒸饭味道一模一样。而短短的24小时之内我们登机，到达伦敦，坐Uber回家，然后叫了附近马来西亚菜的外卖。在宾馆外散步的那几十分钟像是这即将要到来的巨变之前的宁静。

可能这次回国最大的改变，是离家前的心情。以前要离开家回学校的时候，心情沉重大多是因为不想回到陌生的环境，还对国内所熟悉的一切依依不舍，仍想在家里当个孩子，不想去国外独立生活。但这次要离开时，心情沉重却是因为担心国内的家人，父母在一年年老去，公公的身体也不太乐观，离开时心里充满着巨大的无力感。感觉我们一瞬间成了大人，一下子感觉到肩上的重担，但又要匆匆离开。心里说不上是内疚还是惆怅，但以前离开家的时候从没有这样的感觉。18岁的时候因为留学而离开家，那时天真地以为只是去远一点的地方上学，寒暑假都会回国，毕业以后也会回到自己的故乡，以后的生活不过就是过去18年我熟悉的一切的延续，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会在大学里主修文学，未来会开一家书店卖自己喜欢的书和咖啡，空闲时候自己写写文章，在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城市里一直生活下去。那时的我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家到那么远的地方，会离开家那么久。离家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小孩，这次回去却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是个大人了。

这次回国只有短短两周，但也算是充分利用做了很多事情，也去了很多想去的地方，吃了想吃的东西。回国第一天小姨一家到我们家来做饭，一起吃了晚饭，然后第二天去家旁边新开的华采天地转了转，吃了鸭血粉丝汤，第三天和妈妈坐公交车去了南湖，吃了胖子砂锅，第四天去新街口喝了茶颜悦色，和妈妈去衣服店买了衣服，吃了四川酒家，第五天和表妹去红山动物园，晚上去吃了无穹花的韩国料理，在那附近喝了拾叁茶（还买了写有南京话的奶茶包），然后双休日的时候去中山陵吃饭。第二周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周一去选了拍婚纱照的服装，周二去拍了婚纱照，周三去城里配眼镜和洗牙，去科巷买吃的，周四去选照片，去先锋书店逛了逛，然后去南大，玄武湖，鸡鸣寺，周五去河西金鹰买衣服，看灌篮高手，晚上去熙南里转了转，然后去夫子庙吃饭，坐公交车回家，就这样结束了我在南京的最后一天。这两周喝了很多奶茶（除了茶颜悦色和拾叁茶还喝了一点点和马伍旺），在淘宝上快乐购物，也看了不少中文书，最开心的是在南京的街头拍了婚纱照，和这个城市留下了一点回忆。

即使做了这么多开心的事情，回国的每一天仍让我觉得伤感。冥冥之中觉得这份快乐是偷来的，带着些许内疚。去上海要出发去伦敦的那一天，我们中途去常州看了公公婆婆，但是很匆忙，坐了不到半个小时，离开的时候下午阳光正好，从公寓楼里走出来看到小区里郁郁葱葱的树叶在风中摇动，我真希望这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下午—想象我们在南京定居，周末有时间可以来常州，而未来的任何一周我们都可以回来看看。而那一天却并不平常：我们就要回伦敦，并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回国，也不知道下次回国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家里所有的老人。回国这两周的每一天，我都希望这不过是日常的一部分，想象我周末可以随时回家在家里陪陪父母，在南京的大街小巷转一转，路边随便走走就能吃到鸭血粉丝汤，能随时在美团上点奶茶外卖和在淘宝上购物。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留在父母身边，晚一点再去面对成年人的各种责任。

过去的一年我们从美国搬到英国，努力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和生活，受了种种挫折之后我决定搬回美国，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再次经历整理行李，跨国搬家，找公寓，找工作，再次开始异地。这一切好像都带着某种魔幻色彩，但又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本身都并不是喜欢改变的人，只觉得我们身不由己，被这些改变推着走。也不知道这些决定是否正确，在几年之后或者是更远的未来我们会不会后悔。回国的这两周，时间像是停止了一般—我像18岁的那个暑假一样，早晨睡到自然醒，然后吃妈妈做的早饭，一天中唯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今天要去南京的什么地方转一转，晚饭要不要出去吃，暂时不用去想工作上的压力和烦心事，不用担心签证，以及我们两个人将要面对的不确定的未来，可以在这沉重的大人世界中稍微喘口气，假装自己还是个孩子，父母还年轻健康，我们仍然拥有这个世界上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挥霍，未来光鲜明亮，我们仍然能做出选择，成为任何我们想成为的人。

（到家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