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有很久没有再见到S先生。S是我的导师,因为他是日本人的缘故,所以虽然口头上总是叫他S教授,心里却总是按日语的叫法,称他为先生。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大二的秋天。大一的暑假我把头发剪短,刚刚加入了学校的极限飞盘队,每天下午都有训练。那是我第一次上先生的课,几乎每周都回去他的office hour找他。他一般都是周二的下午在办公室,所以我会换好运动装,和他见面然后再去我的训练。印象中那时候的我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也许时常是头发没梳、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地到他的办公室去。但因为我的大学是女校的缘故,我的这幅打扮,也不足为奇。
毕业之后,和先生的联系,越来越少 。断断续续的邮件联系,他回复的邮件也越来越短,从长长的一段话,变成两三句话;他回复我的时间,也过得越来越久。大四和他做毕业论文的时候,我的邮件他一定清晨六点前回复,因为他每天四点半起床沿河跑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等他邮件的难熬;毕业之后,最长的一次,他过了43天,才回复了我的邮件,只有短短的两句话。读完之后,我怔怔盯着几乎空白的电脑屏幕,发呆了好久;也许,不应该再和先生联系了吧。
后来,我和呆了九年的美国,说了再见。在这里读大学四年,研究生两年,然后工作三年,终于选择离开,来到日本。一直想到东京生活,大概是想知道,先生曾经呆过的国家,是什么样的。他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上野公园的照片,是拍的是一个很普通的雕像。去了先生的办公室很多次,从来没有在意过它。有一次他无意中和我提到,为了拍停在这个雕像顶上的鸽子,他在烈阳下站了好久。那时我才注意到,雕像上小小的黑点,鸟的形状。到东京生活后的第三个月,我终于到了上野公园。比我想象地要大许多,也没有找到他拍的雕像。他在东京生活,是将近三十年的事情。也许,雕像已经不在了吧。
和先生从大一的时候认识,和他在校园以外的地方见面, 还是为数不多的第二次。校园离城区很偏,也没有任何理由和他在其他地方见面。所以毕业之前,所有和先生的回忆和交谈,都是在他二楼的办公室里。窗户正对着我们的教学楼,因为东海岸每年都要改夏令时和冬令时,印象里的冬天,尽管在他办公室里谈话时仍是下午四点钟,窗外的天却已经完全黑了。不知道为什么,天黑的时候还在先生的办公室里,常常给我一种回家的错觉;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天快黑的时候,公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然后可以听到热气腾腾从各家传出来炒菜的声音,走在大街上都可以闻到饭菜的香气。在美国生活以后,不论在哪个城市,傍晚时都没有那样热闹的归属感。只是,天黑的时候坐在先生的办公室里,和他交谈,却给我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大概是因为很信任先生的缘故,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可以和他在暖和、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慢悠悠地谈话,有如同回家一般幸福的错觉。
大学四年,真的和先生见了很多次呢。现在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毕业后我和先生隔得不远,有一年工作在波士顿,和先生在一个城市,但却并没有在校园外见过;后来读研究生来了纽约,和先生见面的机会就小了很多。有无数次想过翘课回到先生的课堂,给他一个惊喜,但总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成。尽管和先生上了三门课,大四的时候和他做了毕业论文,每周都会见面,有深深浅浅的交流,但仍然觉得,并未曾以一个同龄人的身份了解过先生。他始终是先生,而我是他的学生;这一点,好像我毕业了多久都没有变过。刚认识先生的时候,就想去了解他,不知道是源于对他的好奇,还是刚开始就萌生的喜欢;大概都有吧,于是想了解他的一切。知道他曾经去上过医学院,但最终去读了历史博士。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的好奇心爆棚,想要知道他为什么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尽管我刚和他认识的时候就提出过种种也许太过私人的问题,先生从来没有走出过他作为老师的角色,也不会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为数不多他向我敞开心扉的几次,我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只想更了解先生,他对于世界的感觉,认知,他的童年,他在医学院的时光,他为什么成为了现在让我好奇无比着迷无比的他。
与先生最近的一次见面,去了他在中国城的公寓。那天很巧,正好是日全食。先生的公寓在18楼,所以我们在谈话的时候,看到外面的天色暗下去,又明亮起来,一切显得那样不真实。在他家里的时候,看到了他和他妻子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他们刚刚有他们的儿子,两个人看上去不仅年轻,而且时髦,有朝气。虽然想象过无数次先生年轻的样子,真正看到的时候,仍然禁不住想,要是我在先生年轻的时候遇见他,就好了。先生年轻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我觉得,真好看。
先生是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的时候像周杰伦,小眼睛,满脸羞涩,但让人欢喜。看了先生年轻的照片,更加喜欢先生了。记得我在仔细看他照片的时候,先生在身后轻轻笑了几声,说:“你知道,衰老这件事,这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是啊,任何人都会老去,先生对此是什么感觉呢?虽然我认识先生的时候他已经是老年,也许他对于老去,也有些遗憾吧。
仔细想想,先生是很不服老的人。刚认识他不久,先生就对我说,他每天早晨四点多就会起床沿着查尔斯河跑步,跑16公里。每一天。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难以想象每天跑10公里是什么概念。后来大概是想更了解先生的缘故,在波士顿工作的那一年,开始每早在查尔斯河边跑步。我当时合租的公寓是在Central Square,在哈佛和麻省理工之间;我从家出发,跑到河边,往哈佛跑,跑到一个叫做Elliot Bridge的桥,然后过河,往回跑,有时可以从剑桥跑到波士顿大学,这一场跑下来,也有大概十公里。波士顿的冬天是很冷的,天黑很早,天亮也晚。我下冬天坚持跑了一段时间,只觉得吃不消;不知道先生是怎么清晨起床坚持下来的。记得他和我提过,下雪天要特别注意安全;说到跑步落下的伤,他说他腿上每一块能受伤的肌肉都受过伤。
但就是这样一位执着倔强的他,却又是这么温柔。说话总是慢慢的,以至于和我一起上他课的同学,都觉得他的声音太过催眠。他不催我,永远这样不温不火,把握分寸;先生没有一次和我主动发过邮件,但大四写论文期间,他却可以在早晨5点回我夜里发的邮件;当时写论文的自己,生活,思想,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发了疯的一样读资料,写,改稿子,重写;但每次和先生见面,他都可以把我的思路理得清清楚楚。再乱的思绪,在他面前都可以被理清。有时候我想,他是不是太聪明了,聪明到我遇到的所有难题都难不倒他。离开大学后的无数次,当我面对人生的选择手足无措的时候,我都好希望先生可以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得听完我说话,然后慢慢回答我让我焦头烂额的难题。只是,我知道,毕业后的我,不该打扰先生了。他有他的生活,节奏,而作为他教的一届学生中的我,也是他的过客。
毕业以后,再也没见过先生,也记不清和他相处的种种瞬间,只是能记得一些零星的感觉。偶尔记起我和他的对话,才意识到,那时的我是崇拜和仰慕他的;我想先生是多少知道的,但他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些情感,始终保持着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分寸;现在回想起来,对他充满感激之情,感谢他尊重和保护了当时不成熟的我对他的懵懂之情。我记得很多年前,我还在小学的时候,读过读者上的一篇文章,具体的内容我已记不清了,但记得这一首诗,很想念给先生听,如果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相遇: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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